那是40年前的事了。 那时我在内蒙古草原牧区做赤脚兽医。我们生产队有50户牧民、5万多头牲畜,其中有2000匹马、5000头牛,其余是羊。照顾这些牲畜的兽医,只有我一个。 5月底的东乌珠穆沁草原绿意盎然,刚刚吃饱青草的羊群像珍珠一样撒满在草地上。乌拉盖河畔的草甸子上星星点点散布着雪白的蒙古包,几户牧民联合着用柳条笆围成一个简单的羊圈。坐在草地上的30多岁白依拉像个老头子“哟哟⋯”地喊着,一边挣扎着站了起来,蹒跚地拄着套马杆子上了马。可一坐到了马上就立刻变得生龙活虎,纵马向自己的羊群跑去,不一会儿就把那群600余只带羔母羊赶进了圈里。 我在羊圈门口,也坐在草地上,旁边放了一只盛满了消毒用来苏儿的铜盆,从药箱里拿出自己心爱的阉割刀。这是一把银光闪闪的不锈钢水果刀,是我插队五年之后第一次回北京时精心挑选回来的:刀是尖的,便于挑破牲畜阴囊,2寸长的柄略呈S形弯曲,便于把握,外表装饰性壳呈荧光粉红色,看起来有些暧昧。刀刃锋利,是我自己磨出来的,每次磨好刀之后都要在自己的腮帮子上试试,一定要刮得下胡子才算满意。赶羊回来的巴依拉盘腿坐在我的对面,他两只手分别抓住小公羊羔左右两对前后腿,并分开双手,暴露出羊羔的阴囊。我用左手指横向捏扁了底部囊袋,右手持刚在来苏儿中泡过的小刀从手指之间一挑,直接割开了两个囊室,左手手指稍一松放再一捏紧,带着总鞘膜的两支花生大小的睾丸立刻突出阴囊。我把手术刀扔进了来苏儿水中,腾出的右手拇指、食指捏住睾丸底部最细处,左手掐住,两手用力一拉,未等羊羔挣扎就又取出了第二个睾丸。再一甩手,两支睾丸落入早已准备好的盛着牛奶的小木桶内。 在小羊羔子第一声凄惨的喊叫同时,白依拉老额吉(母亲)喃喃的祈祷声在耳边响起,像少女细声的歌唱,如泣如诉,若悲若喜。她伸手从一支小木桶内抓出一把金黄色的小米轻轻地撒向蓝天,嘴里颂起流传千百年的祈祷词:抚慰受难的生灵,庆贺六畜的丰收,感谢佛祖的护佑,祝福草原的繁荣……我停顿了一下转过头向老额吉看去,老人微闭双目,满脸肃穆,念念有词,虽然她不到60岁却已是满面皱纹,一头灰白头发编成两根细细的发辫垂落在胸前,但我仿佛见到了背靠光环的圣母,那样庄重、尊严、神圣。我年年参加这样的仪式,心中自然而然地受到一种类似宗教的熏陶,感到自己和所有牧民一样,充满了对长生天的敬畏和虔诚。 我的动作越来越快了,几乎10秒钟骟一只小羊羔,加上巴依拉抓好羊羔的时间,1分钟能骟2~4只。妇女和儿童都在圈里忙忙碌碌地抓羊羔,争先恐后地递给巴依拉,我身边的小木桶慢慢地满了起来。十点左右圈门打开了,首先冲出去的是那些未波及的母羊羔和它们的母亲,之后是边出圈边寻找自己公羊羔的母羊,已经滞留在圈外的佝偻着腰身、蹒跚步履的受伤的公羔呼应着咩声不断。阉割了300余只小公羔,我的手指有些酸麻,刚刚站起身来想活动一下,白依拉额吉冲我喊到:“贾幼--,过来吃珍珠粥!”她不会说汉话,又一贯把我的名字省去一个字。 不远处的地上早就挖了一个灶,支起了一口锅,灶下牛粪火烧得正旺,煮着小米的新鲜牛奶滚开着,老额吉把那一小木桶羊羔睾丸倒进了锅中。“珍珠?”噢,蒙古族牧民把这一粒粒小蛋蛋当作刚刚采摘出来的珍珠,也把阉割日叫作“珍珠节”。牧民围坐在地灶的周围,一人一碗由羊睾丸、小米和牛奶煮成的珍珠粥当成上午茶品味着。对于这“珍珠”,牧民们有着很多溢美之词,无外乎“营养”、“壮阳”之类,而对一早赶路没喝早茶的我来说,填饱肚子是最重要的。两碗下肚以后精神立长,我惊讶地看到,六七百粒珍珠奶粥,须臾间竟让十来个男女老少吃光了! 过了白依拉家的“珍珠节”之后,圈门又圈进了依钦家的羊,我又操起了刀,开始了无休止的手术。然后又是吃珍珠粥,过“珍珠节”,直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,我已经阉割了4家羊群的1000多只小公羊羔,吃了4顿珍珠粥,过了4次珍珠节。只不过从第二个羊群结束时,我的手指已经开始麻木无力了,用劲的部位从拇指和食指的指肚逐渐换成拇指和中指的第一关节,再到三个手指的几个关节轮换用力。直到吃最后一顿珍珠粥时,右手一直颤抖,根本没有办法拿筷子,只好左手端碗喝粥,再直接用舌头舔食碗底的珍珠。 晚上快9点才回到30里外的队部,我的兽医室在那里。管理员拉斯嘎带给我一个口信:如果见到兽医贾,请他快点到相邻的二队葛日迪家去一趟,他家的奶牛难产,快不行了!听拉斯嘎说,他们的蒙古包扎在包日套勒盖(地名),又要20多里。唉!我倒是不怕,但马又要受罪了。春天的马可以放开了跑,不怕它累,越出汗上膘越快,但它饿了一冬天还没完全缓过劲来,腿脚软。到兽医室拿了些产科用药,给我的青花马饮完了水,紧了紧马肚带,背上药箱子,拄着套马杆子上了马,小颠着向东南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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